对于儿时的我来说，头顶上高远的蓝天白云有着太多太多的秘密：太阳为什么要东升西落？云色变幻又是怎么回事？偶尔路过的飞机鸣响，留下笔直的轻烟又说明了什么？……如此等等，着实让人费解，于是便去问大人，他们看看天再看看我，愣怔着，也说不出来。我也很识趣，知道再问下去无益，若一味强求，换来的将很可能是大人们转移话题后接踵而至的呵斥，甚至是恼羞成怒之后的一顿狂揍。
父亲说：好好读书，书本会告诉你的。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顺理成章，我进了学校，凡事都做得十分认真，急切地想通过书本寻求到答案，然而终归于失望：书本里没有。只好问老师了。可结果仍是一无所获。现在想来，一切倒也可以原谅——以我小学老师的水平，回答这个问题地确不容易，可在我的眼里，他们能够写得出中规中矩的墨笔字，学问确乎无疑，能当上老师，学问自然高深。当初也正是基于求教问题的必要，才提前了上学的时间——入学时，我尚不满六岁。
正因为如此，当老师板着脸说出“不知道”三个字并像父亲一样训斥我、其他孩子也跟着起哄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委屈或难过，而是一种类似于绝望的沮丧感，甚至于有一种被莫名愚弄之后的愤怒，觉得老师如此直接而干脆地拒绝回答是刻意而为之，就是自私。
——好吧，既然你们不告诉我，那我就自己去寻求答案。
整个秋天，无事的时候，我总喜欢对着天空出神，想象着头顶的天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常听老人们讲：“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如果一直走、走，永不停止地走下去，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在我还处于懵懂认知的小脑袋里，那一种凭空构画出来的“天外天”并不具体，忽而茫远、忽而切近，茫远而又切近、切近而又茫远。总之呢，不可捉摸。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伙伴们一起玩耍，我又提出了这个问题并表达了自己的疑惑，大家都茫然，于是有人提议：我们可以爬到山顶去看看，说不定离蓝天近些会有什么新的发现。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响应并立即付诸于行动，然而爬上山之后，发现原本似乎并不显高远的蓝天此时却越发变得遥不可及，山峁峁勾勒出的天际线竟然也退到了前边更高的那座山，于是，就想：那儿也许会有什么新的发现，便再向下一山头进发，结果依旧失望，周而复始，希望依旧在前边。在连续追过四五个山头后，听着山下的鸡鸣狗吠，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们已经远离村庄，贸然闯入别村的领地了。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反倒感觉没有白日那般高远了。群星闪烁，分明有嘲弄的意思。听着秋虫吟唱，间或有野物从我们身畔闪过，着实令人心悸。我们只凭感觉往回走，反倒是越走越不自信、越走越可疑，最后干脆坐了下来，等待着大人们来寻……
后来看《聊斋》，读到“……辗转移时,万簌俱寂.忽闻风声隆隆,山门豁然作响,窃谓寺僧失扃.注念间,风声渐近居庐,俄而房门辟矣.大疑之,思未定,声已入屋.又有靴声铿铿然,渐傍寝门。”时，恍然便是那一晚的情景。
那时毕竟还小，不懂得什么叫做知识就是力量，仅从父亲看我时抻长到我身后更远的目光中隐约感觉到读书意义的重大。要不，父亲为什么非得累死累活，也要供哥哥读书呢？当时像哥哥那么大的孩子大多初中毕业后都回了家，和他们的父辈们一样，耕种便耕种、收割便收割，用自己的“好苦水”赢得村里人的一片赞扬，反倒是父亲的做法让村里人觉得费解而颇觉不以为然。
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一个有着坚定信念的灵魂，绝对可以大得过生活的全部，包括苦难、疾病和希望渺茫的未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于我而言，寻求有关于天空那些秘密的心情变得不再那么迫切，一如经久弥厚的老茧，偶尔的触及已经变得遥远而又钝然，反倒是“走出大山“的想法开始日益明朗而又迫切。
上了初中之后，家离学校太远，只好寄宿。周末在家与学校间打一个来回，五十里路的奔波足以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累得够呛。累是累点，却并不觉得苦。只是历时太久，夏日天光长，还行，冬天日短，每每抵家之时，已是掌灯时分。所以，为了赶时间，只好走捷径，真正的铤而走险。
一次，学校有活动，放得迟，紧走快赶，行途尚不及半，天已尽黑，接下来的路更加险阻难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好摸索着前进。好不容易到了村子后面的山冈，看见坡下父亲寻我而来睃巡的手电光亮，这才释然。谁料想一时大意，竟一脚踩空，从路旁的一个“天窖”中掉了进去，所幸并不太大，卡住了我的身子。那一时，大地静寂，安静当中，当我从里面惊慌地爬蜒上来的时候，切实地感觉到了上苍的公正与仁慈。以至于到现在，我都把自己这样一次几近于生命轮回的奇迹当作了一种传奇。
生活中，父亲很少说话，即便是那一次，当我在手电灯光的指引下一瘸一拐地走到父亲跟前时，父亲用手电照了照我灰头土脸的样子，他也没有表示出惊奇，只是说了句：“做人要稳，抬头看天，低头看路。”除此，再无话。
这么多年来，我时不时地咂摸着他的话，越来越觉得这话有味，看天，那是要我目光长远，不短视、不苟且；看路，那是要我步步踩实，不虚夸、不伪饰。这么说来，父亲倒不仅仅只限于农民的身份，他更是一个务实的哲学家。
后来果真一步步地走出了大山，上学、工作、结婚生子，一直走到了现在。
这么多年来，我曾在多个地方望过天，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惯例：每到一处，抬头望天成为了一个必要的仪式，似乎只有这样做了，心里才觉得踏实、安稳，落地于他方的双脚也会走得更加理直气壮，真性情所赋予我的那份刚劲和豪放才得以真实地体现，写诗也罢，作文也罢，都会更自然、更随性。
我想，如若不是因为眼睛的缘故，我一定会报考飞行专业。如果谋划得再长远些，那就是当个航天员。总而言之，一直都想拥抱蓝天而至死未能如愿，的确是莫大的遗憾。死后能不能瞑目尚不可知，心有不甘倒是感触颇深。
记得有一年，我去嘉峪关，同样是深秋，太阳已经落山，风不大，硬硬的，我一个人在高大的城牒上行走，不远处便是祁连山，有几只苍鹰掠过，像黑色的云团。我能够感受到它的气息，陈腐、孤独、新鲜而又张扬。一度让我迷醉，随即，变得淡远了。
现在，我就坐在学校办公室的窗边，随性地写下这些文字。在透过玻璃看高楼人为地割裂成碎片的天空时，感觉到生活的荒唐、孤独、愤怒、疼痛和无处逃脱。我突然想：如果穿越回到洪荒时代，那个时候，人、飞鸟、走兽、树木和无生命的砂砾、河流、雪山一起，会不会还有现在这样的喧哗与躁动呢？
编辑 | 王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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